——“乔茜？大乔小乔的那个乔？”

——“对对对，秦老师你以后就叫我小乔，大乔小乔那个小乔。”

——“那行，小乔医生，欢迎你来到我们外科！”

那是他们的初次见面。

此刻，乔茜窘迫地退后一些，足够看清对面的男人。

一件简单的白大褂也能穿出不凡的气度，敞开露出旧得发白的蓝色洗手服，脚上一双随意的洞洞鞋，不影响他卓然挺拔。

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，脖子上没有挂听诊器，显然刚从手术室出来。

此刻深浓的眉毛微微皱起，看着白大褂上那一摊褐色的液体，又朝始作俑者看了一眼，顿时空气像凝固了一般。

他的眉骨很高，眼眶很深，眉眼间恰到好处的距离令眉目更加深邃立体。非要说这五年有什么变化，那就脸上的胶原蛋白消退些，下颌的线条也更加紧绷。

这简直要了人命。

“小乔？！”

秦睿似乎不敢确定眼前带着黑框眼镜的女医生是乔茜，见对方没有反应，又走近些，带了点探究。

“哦，嗨，是我，老……”乔茜终于回过神来，冲他摆了摆手，最后一个“秦”字差点就脱口而出。

那样的称谓显得有点不合时宜，人家可是风华正茂，一点都不见老。

乔茜不等对方反应，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，摆手再见，“上班时间到了，我先过去了，回见！”

但是最好不要遇见。

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称谓。

秦老师？早五年前已经不愿意那样叫了。

秦医生？太刻意。

秦睿？太不礼貌。

……

那么为了避免打招呼的尴尬，最好还是不要遇见。

身后，秦睿目送那个修长清丽的身影，微不可查地凝了凝眉，又摇了摇头，抬步走向急诊大厅。

乔茜坐进诊室，“咕嘟咕嘟”连灌几大口可乐，平复这场偶遇造成的情绪波动。

榆城人民医院说大不大，说小也不小，若是想要特意遇见一个人也不容易，而想要避开一个人，往往避之不及。

妇产科在10楼，外科在11楼，乔茜想到各种可能相遇的场合，电梯间，楼道，甚至食堂或者手术室，可都没有。

她想象了无数种相遇的场景，但她万万没想到，秦睿会和她上同一档夜班。

“医生，你快来看看！”

门口一个长相清秀的男青年，扶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进入诊室，女人佝着身子，面色发白，表情痛苦。

“怎么回事？”乔茜收起情绪，走过去帮忙扶着女病人躺倒检查床上。

“医生……我突然肚子很痛，就像被撕裂一样的痛……”女病人呻吟着，“你快帮帮我！”

“你先忍一忍，首先要配合检查，明确原因之后我才能帮你。”

乔茜安抚好病人，转头问那个男青年：“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肚子痛的？发病的时候在干什么？有什么征兆吗？”

“大概半小时前，突然就这样了，”男青年支支吾吾，“当时，我们……我们在……”

男青年脸上红一阵，白一阵，说不下去。

“医生，这件事可以不让我家人知道吗？”女病人突然伸出手拉着乔茜白大褂。

乔茜心里明白了几分，又询问了月经情况和伴随的其他症状，已经有了大概的推测。

乔茜熟练地做体格检查，病人下腹有明显的压痛、反跳痛，她又通知急诊护士叫了床边超声，显示一侧附件区低回声，盆腔多量积液。

乔茜指导女病人摆截石位，妇科检查子宫大小正常，后穹窿有明显触痛，穿刺抽出不凝血液。

至此，诊断已经基本明确。

“医生，到底是什么情况？”男青年从外面探进半个身子，急急发问。

“病人有内出血，怀疑是宫外孕妊娠包块破裂或者是黄体破裂，但是她没有停经史，黄体破裂的可能性大。”乔茜一边整理器械一边解释。

“黄体在月经中后期形成，里面有丰富的血管，性生活时生殖器官扩张充血，下腹再受到强力冲击，就会导致破裂内出血。”

男青年一瞬间懵了，“你是说我们做那事才导致她这样的？”

乔茜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，看着男青年颓败的神色，觉得这对他可能太残忍了，怕是以后要对这种事产生心理阴影。

虽然剧烈的咳嗽或者体力劳动，只要腹压增大，也是有可能导致黄体破裂，但目前原因摆在眼前，也无可争辩。

好半晌，男青年才问出一句：“……那严重吗？”

“你要说什么是严重？什么是不严重？根据超声判断出血量不少，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，但如果出血量继续增大，病人可能会休克，甚至危及生命。”

男青年脸上彻底失去血色，没有注意到乔茜已经开始开入院证明。

女病人带着哭腔道：“那医生怎么办啊？我会死吗？”

“不会，只要你配合治疗，”乔茜抬起头，无甚表情，“另外，需要尽快手术。”

她指了指男青年：“她是你老公吗？如果不是，尽快通知家里人过来，涉及生殖器官的手术需要直系亲属或者配偶签字。”

女病人的眼神有些绝望。

接下去，乔茜带他们去办了入院，陪同他们进到住院部10楼妇产科，跟住院部的值班医生交代情况，将病人安置在36床。

要说榆城人民医院妇产科夜班阵容相当强大，一个医生负责急诊“看大门”，就像今晚的乔茜，一个医生负责住院部的病人，还有一个留守产房，帮助助产士处理难产状况。

要是遇到突发情况，还可以随时将备班医生从家里温暖的被窝呼叫出来。

今晚住院部周主任值夜班，乔茜向她汇报完情况，开医嘱，护士抽血做术前准备，手术室护工已经推着车子等病人，病人家属在半小时之后才赶到。

赶来的显然是女病人的老公，对比刚才那个男青年的秀气，来者长相高大、精神，他不问情况，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，两人看上去也是旧识，他过去对着男青年挥手就是一拳。

男青年看着文弱，也不是好对付的，两人顿时扭打成一团，过道里传来女病人虚弱的哭喊，场面一度很混乱。

“可以了！你们要是想要病人发生生命危险，继续打。”周主任一句话扭转了场面。

乔茜例行公事，向患者老公交代完病情，告知手术风险，签订《手术知情同意书》。

“手术相关风险如下……”

“够了！我不想知道！”对方语气生硬地打断，提起笔，在同意书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，然后甩下笔，黑着脸，转身走人。

乔茜感觉到一股凛凛的寒意。

夜幕笼罩着这座城市，手术室亮如白昼，无影灯下任何微小的尘埃都无处遁形。手术室里充斥着各种器械的声响。

女病人在麻醉作用下沉沉睡去，在这里，不管她是谁的爱人，抑或谁的情人，她的角色只是一个病人，不被任何区别对待的病人。

周主任半开玩笑：“看来小乔你这第一个夜班有点压不住啊，才一会的功夫就一个急诊手术！”

乔茜抬起头，笑了笑，继续低头专注手下，对于这种快节奏的夜班，她之前就已经相当习惯。

结束手术回到急诊，也才九点不到，夜还很长。

乔茜大概是无意的，她朝急诊大厅望了望，便望见秦睿正在给一个病人做检查。身上的白大褂已经换过，他向来不能容忍任何脏污。

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屈，在病人腹部轻缓按压，一边微侧着头温声询问、观察病人反应。

听诊器挂在脖子上，从侧面看去，高挺的鼻梁和倾斜的额头达到一个奇妙的平衡，搭在额上的几缕短发又增添一种莫名的柔和感。

乔茜向来知道，他做体格检查极细致，相信自己的判断，从不过度依赖仪器检查。

病人的眼神也充满信任与肯定。

一个漂亮的护士站在一旁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秦睿，满眼崇拜，满脸娇羞。

“嘁——”乔茜不想承认这声音是从自己牙缝里发出的。

而秦睿似乎有所感应，抬起眼帘朝她这边看过来，乔茜与他对视数秒，转身走开。

回头还有三五个病人等在诊室外面，好在都不是什么急重症，分诊台上的护士小妹告诉乔茜，有几个因为等不及就退号走了。

乔茜叹了口气，早知道就应该再在病房里墨迹一会，真有急重症患者，护士小妹也会打电话来催的。

很多人选择晚上看急诊的理由是：白天要上班没有空，白天没有排到号，或者晚上比较空排队时间短，等等。

乔茜已经见惯不怪，却也感到无奈，谁说急诊一定是为紧急情况设立的？就好比现在眼前这对夫妻。

“医生，我是想看看我有没有怀孕，你就给我验个尿，这我直接在药店买张试纸就行了呀！”女人撅着嘴一脸不满意。

“嗯，”乔茜点了点头，“确实是，在外面药店买试纸比较方便，也不用排队，看说明使用就是了。”

“那要你们医院干嘛？医院不是可以做超声检查吗？那不更直接明了？”陪同的男人人高马大，皮肤黝黑，四肢粗壮，此刻语气已有明显的不悦。

乔茜不急不缓道：“没有肚子痛，没有出血，这不属于急诊范围，超声检查请明天挂妇科平诊。”

女人眉头一拧，“你现在给我开张单子检查一下怎么了？到时候我看门诊需要排队，超声室要排更长的队，医院晚上开在这就是让我们过来看病的！”

乔茜又更加耐心地跟他们解释：“夜间急诊室留给急诊病人的，你这不属于紧急情况，没有必要浪费急诊资源。”

男人脸一沉，不乐意了，“感情你是在说我们浪费资源了！？”

这……理解能力真是令人汗颜。

“我没有这么说……”

乔茜试图辩解，可男人一拍桌子猛然起身，抓起桌上空了一半的可乐罐，一把捏瘪，扔到旁边的角落，剩余的可乐在空气中划出一条弧线，褐色的液体洒得到处都是，再也不可乐了。

“你他妈这是什么态度！你现在就给我开单子，不然你试试！”男人扣着桌子，几乎是威胁。

又来了。

乔茜揉了揉眉心，她总是在解释，可是解释再多，病人不愿听、家属不理解有什么用？她觉得疲惫，疲惫得懒于应付这种状况。

于是她站起身，绕过他们往诊室门口走去，她觉得胸口发闷，需要透透气。

“欸你去哪？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男人有些不明所以，但更不打算就此罢休。

乔茜深呼吸，继续向前走，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。

“发生了什么事？”一道低沉的声音。